【文摘】美文欣赏:漫天黄花正肥劲
陈应松 到处充盈着凶猛的油菜花香……这漫天黄花正肥劲…… 最早在花海中穿行的不一定是那个播种人,他更不会惊叹这里发生的壮观花事。我在某个春意初暖的日子被亢奋和暗示推搡着,误入这条几乎挤攘得看不见的阡陌。我被蜜蜂轰出来。两旁竟有这样盛大的花潮,简直要把我卷走,吞噬。我坚信,我与它们不属于同一个时空,因为我(也许还有更多人),太过单调无聊,没有这样的丰仪瑰玮,对这个春天了无贡献,做人枯燥无趣,阴盛阳衰,不配与它们为伍。河流在曲折地奔流,一路掠过春天的髻鬟。平原太阳如炬,油菜花的潮水已经湮没桃李的矫情。没有多余的庄稼与杂草,这是霸气王者之天下,不可与他人分享。我估摸着许多人,没有任何道理与它们相逢,几无讨好和谄媚的资格。让他们待在原地吧,让他们和油菜花老死不相往来。一个在虚构中捉弄语言的人,在文字里像吝啬鬼一样算计,这些田野上热气腾腾的生灵与你们何干?宏大的叙事,蜂鸣和花。愈往前,阵势愈大,哪来的一场海天盛筵?谁让它们盛装华服,花雨纷飞?谁让它们琼浆玉液,芳菲缠绵?谁让它们龠舞笙鼓,举酬逸逸? 花的香味惊起如雀羽,扑愣愣地,带着煽动的潮湿,空中似乎飞翔着无数条金蛇,侵入你的呼吸,让你窒息。一个花粉过敏者被花粉治愈了。这是有可能的。在花海中不请自来的行客,把臃肿的衣裳扔向天空,这是解开身体放荡的最朴实理由。 我挣脱了为争看几株樱花的拥挤,仅仅是局促内心的人,同时可以置身于一个用亿万支花朵装扮的花事大典,成为唯一的检阅者,三呼万岁。在汉江和长江的两岸,被浪抹平的广大的江滩,从碧绿的江水倒影里,看到油菜花的火把在两岸肆无忌惮地燃烧。这场野火的发起者怀有狂喜的童真,他将焚烧掉冬天无缘无故带来的全部绝望与晦气。有可能,顺着逶迤的江水,一直把这近乎淫荡的黄抹到你的窗前。谁的家正好在这里?掸掉一襟花袖,谁正在花间酒气地抚琴默坐,或者抱膝长吟?为一种香,爱一个人。为某个月份,不惜背叛所有的年纪。为表达一朵花,不惜毁掉一生的名节。 这花粉的播撒是绑在阳光上的箭,射向毛茸茸的大地。难道布满天空的花,只为唤醒一首陈诗和一个理屈词穷精神恍惚的诗人?一个蛰伏在每人心底的秘密,一个被理智和隐忍碾得发扁的愿望,许多时候,我们没有机会表白和参与。点燃火把,纵身跃向春天的堑壕。我想问,那些疯子一样的盗蜜者,那些蜂子,是从哪儿偷袭过来的?仿佛,它们已经窥伺了几个世纪,重兵集结,把所有的蜜,抢回它们的箱箧中。 我不能被这些花灼伤眼睛。我的双眼只适应在森冷的书房和单调昏暗的光线里,像一只书蠹在暗无天日的文字深处,吮吸那些昨日纸浆的水分。无法嘬饮这样的美酒。熏风漫卷,被你绑架。我害怕再有僭越之心,无法撑到花谢之日。 所有的村庄都在沦陷,雀巢向高枝逃窜,这个季节,一样的命运。风摇荡着它们的时候,所有花粉的烟雾冲向天空,人、鸟羽、村庄、道路,呛在整个黄色的香霾之中。 一些蜜蜂醉倒在花丛。我不知道它们的梦,但它们的爪子上,沾着裹好的花粉团。田埂上返青的苦苣、灯盏草,茂密的野韭菜、野芹菜、地米菜,都被那些饕餮的寻芳者拿下。一些野绿,一些野红,一些野白,比如一株桃,一株杏,并不比人和村庄更寂寞。 每一个撞入此地的人,不再相信别人所说的春天。那些关于春天的字眼早已孱弱无力,犹如哄骗。就算到了春分,书上已经莺飞草长,大雁群来,寒木初芽,花团锦簇,但许多人心中依然冬声袅袅,如果,你不遭到野外迢迢陌路的牵绊。我踏着枯草,到处是干爽的田垄。假装走亲串戚的一员。远处白墙依依的村庄,仿佛是我的家。仿佛,我在这里背过锄头。或者在这里,闹过革命。仿佛,我是故人,有着很深的乡愁。这片土地的密码,在我脚步的丈量和手指无所事事的拨拉中。 那些从未被我们歌颂和看重的地方,野草和油菜花生长了一千年。小南风将对这一切不理不睬,懒洋洋地往别处走去。也就是从这个村,到那个村。从这条河流,到那条河流。 我坐在油菜花原野的尽头,听着蜜蜂的嚷鸣。我是大地的一分子。我不爱凭空冥想,只喜盘坐田头。世界多大无所谓,追花夺蜜,随波逐流,与这农耕时代的金粉世家,浪迹天涯。 (摘自《中华读书报》2014年4月2日) |
关键词:油菜花 春天 花粉 仿佛 村庄 |